我家的男子汉
我家的男子汉
我家的男子汉
我家的男子汉
我家的男子汉
王安忆
没有男人的世界是不堪设想的.写谁呢?想来想去,想到了我们家里的一条男子汉.
那是姐姐的孩子.他们夫妻两人本不愿要孩子,他的出生完全出乎不得已.因此,生下他后,他年轻的父母便像逃跑似的跑回了安徽,把他留在家里.从此,我的业余时间就几乎全用来抱他.他日益地沉重,日益地不安于在怀里,而要下地走一走,于是便牵着他走.等到他不用牵也能走的时候,他却珍惜起那两条腿儿,不愿多走,时常要抱.历史真是螺旋形地上升.
这是一个男孩子,这是一个男人.
他对食物的兴趣
“他吃饭很爽气”,带他的保姆这样说他.确实,他吃饭吃得很好,量很多,范围很广——什么都要吃.而且吃得极有滋味,叫人看了不由得也会嘴馋起来.当然,和所有的孩子一样,他不爱吃青菜,可是我对他说:“不吃青菜会死的.”他便吃了,吃得很多.他不愿死,似乎是深感活的乐趣的.他对所有的滋味都有兴趣,他可以耐心地等上三刻钟,为了吃一客小笼包子;他会为他喜欢吃的东西编儿歌一样的谜语.当实在不能吃了的时候,他便吃自己的大拇指,吃得十分专心,以至前边的嘴唇都有些翘了起来.当《少林寺》风靡全国时,他也学会了一套足以乱真的醉拳.耍起来,眼神都恍惚了,十分逗人.他向往着去少林寺当和尚.可是我告诉他,当和尚不能吃荤.他说:“用肉汤拌饭可以吗?”“不可以.”“那么棒冰可以吃吗?”他小心地问,是问“棒冰”,而不是冰淇淋,甚至不是雪糕.“那山上恐怕是没有棒冰的.”我们感到非常抱歉.
他对父亲的崇拜
他和父母在一起的时候很少,和父亲在一起,就更少了.假如爸爸妈妈拌嘴,有时是开玩笑地拌嘴,他也会认真起来,站在妈妈一边攻击爸爸,阵线十分鲜明;并且会帮助妈妈向外婆求援.有一次因为他叙述的情况不属实,酿成了一桩冤案,父子两人一起站在外婆面前对证,才算了结了此案.然而,假如家里有什么电器或别的设施坏了,他便说:“等我爸爸回来修.”有什么人不会做什么事,他会说:“我爸爸会的.”在他的心目中,爸爸是无所不能的.有一次,他很不乖,我教训他,他火了,说:“我叫爸爸打你.”我也火了,说:“你爸爸,你爸爸在哪儿?”他忽然低下了脑袋,嗫嚅着说:“在安徽.”他那悲哀的声音和神情叫我久久不能忘怀.
他对独立的要求
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和他出去,他不愿让人搀他的手了.一只胖胖的手在我的手掌里,像一条倔强的活鱼一样挣扎着.有一次,我带他去买东西,他提出要让他自己买.我交给他一角钱.他攥着钱,走近了柜台,忽又胆怯起来.我说:“你交上钱,我帮你说好了.”“不要,不要,我自己说.”他说.到了柜台跟前,他又嘱咐我一句;“你不要讲话噢!”营业员终于过来了,他脸色有点儿紧张,勇敢地开口了:“同志,买,买,买,……”他忘了他要买什么东西了.我终于忍不住了:“买一包山楂片.”他好久没说话,潦草地吃着山楂片,神情有些沮丧、我有点后悔起来.后来,他会自个儿拿着五个汽水瓶和一元钱到门口小店换橘子水了.他是一定要自己去的.假如有人不放心,跟在他后面,他便停下脚步不走了:“你回去,回去嘛!”我只得由他去了.他买橘子水日益熟练起来,情绪日益高涨,最终成了一种可怕的狂热.为了能尽快地拿着空瓶再去买,他便飞快而努力地喝橘子水.一个炎热的下午,我从外面回来,见他正在门口小店买橘子水.他站在冰箱前头,露出半个脑袋.营业员只顾和几个成人做生意,看都不看他一眼.他满头大汗地、耐心地等待着.我极想走过去帮他叫一声“同志”,可最后还是忍住了.
他的眼泪
“他哭起来眼泪很多.”这是一个医生对他的评语.每当眼泪涌上来的时候,他总是一忍再忍,把那泪珠儿拦在眼眶里打转.他从不为一些无聊的小事哭,比如不给他吃某一种东西啦,没答应他某一种要求啦,碰痛了什么地方啦.他很早就开始不为打针而哭了.他尤其不为挨打哭.挨打就够屈辱了,何况为挨打哭,因此,挨打时,他总是说:“不痛,不痛.”甚至哈哈大笑起来,很响亮很长久地笑,两颗很大的泪珠便在他光滑饱满的脸颊上滚落下来.后来,他终于去了安徽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生活了.有一次,我给他写信,信上说:“你真臭啊!”这是他在上海时,我时常说他的一句话.因为他很能出汗,无论冬夏,身上总有一股酸酸的汗味儿.据姐夫来信说,他看了这句话,先是大笑,然后跑进洗手间,拿起一块手巾捂住了脸.他用拼音字母回了我一封信,信上写:“王安忆,你真是一个好玩的大坏蛋!”这也是他在上海时,时常说我的一句话.
他面对生活挑战的沉着
当他满了两周岁的时候,我们决定把他送托儿所了.去的那天早晨,他一声不响,很镇静地四下打量着.当别的孩子们哭的时候,他才想起来哭.哭声嘹亮,并无伤感,似乎只为了参加一个仪式.每天早上,送他去托儿所都很容易,不像我们姐妹几个小时候那样,哭死哭活不肯去.问他喜欢托儿所吗?他说:“不喜欢.”可是他明白了自己不得不去,也就坦然地接受了这个现实,不作任何无效的挣扎.据老师说,他吃饭很好,睡觉很好,唱歌游戏都很好,只不过还有点陌生.然而,他迅速地熟悉起来,开始交朋友,打架,聚众闹事.每日里去接他,都要受到老师几句抱怨.
在他四岁的那年,他的老保姆病了,回乡了,他终于要去安徽了.他是极不愿意去的.他的父母对于他,更像是老师,严格有余,亲切不足.并且,亦喜亦怒,全听凭他们的情绪.走的前一天,他对外婆说:“外婆,你不要我了,把我扔出去了.”外婆几乎要动摇起来,想把他留下.上海去合肥,只有一班火车,人很多.车门被行李和人堵满了,大人们好不容易挤上了车,留下他在月台上.他真诚地着急起来:“我怎么办呢?”我安慰他:“上不去,就不去了.”他仍然是着急,他认为自己是非走不可的了.车快开了,姐姐说:“让他从窗口爬进来吧!”我把他抱了起来,他勇敢地抓住窗框,两只脚有力地蹬着车厢,攀上了窗台.窗口边的旅客都看着他,然后不约而同地伸手去抱他.他推开那些妨碍他的手,抓住一双最得力的,跳进了车厢,淹没在济济的人群里了.
这就是我们家的男子汉.看着他那样的一点儿一点儿长大,他的脸盘的轮廓,他的手掌上的细纹,他的身体,他的力气,他的智慧,他的性格,还有他的性别,那样神秘地一点儿一点儿鲜明,突出,扩大,再扩大,实在是一件最最奇妙的事情了.